王凱軍丨環保回憶錄:我和Lettinga
王凱軍老師年少成名,在科研上卓有成就。特別是,他和中國第一代環保工作者一起工作,經歷了中國環保重大事件的全過程。
在弟子們的一再要求下,他開始陸續回顧從業以來的經歷和經驗,在此基礎上,口述了《環?;貞涗洝贰?13工作室和綠茵陳公眾號等行業同仁一起,有幸記錄并整理相關內容。
本次選取的片段是他回憶自己的博士導師Lettinga教授。也是王凱軍老師為lettinga教授自傳再版所做序言的主體部分。
作為國際厭氧生物技術領域的知名學者,Lettinga教授曾在2007年獲得了素有“環境科學諾貝爾獎”之稱的美國“泰勒環境獎”,并于2009年6月獲得了第二屆新加坡李光耀水獎??梢哉f,Lettinga教授是開創了厭氧一個時代的人物。
2013年,Lettinga教授在他77高齡完成了自傳《通往可持續環境保護之路》,對其窮畢生經歷從事的致力于發展可持續環境保護工作進行梳理和總結。2015年,王凱軍老師組織翻譯,并將之命名為《通往可持續環境保護之路——UASB之父Gatze Lettinga的厭氧故事》,向大師致敬,更向傳道授業的師生情誼致謝。2021年,應廣大讀者要求,本書再版。本文寫在再版前夕。
2015年,JIEI研究院在北京辦公室邀請lettinga教授進行交流座談,并為中國讀者簽字贈書,lettinga在國內擁有崇高聲譽和巨大的影響力,這是中國近年來大力推動生態文明建設,成為全球最大環保產業市場的最好體現,也是王凱軍老師等第三代厭氧人繼往開來,傳承創新的貢獻成果。這種傳承與發揚,將會在中國書寫更多精彩的故事。
本書再版讓我想起了2015年11月,我邀請Lettinga教授的中國之行。選在這次行程前夕發行本書,是我為他精心準備的禮物。那也是迄今為止Lettinga教授最后一次來中國。那時,他已近80歲高齡,此前多次跟我表達過已在盡力減少出遠門和學術活動。所以,我想邀請他再來一次中國,一是報答師恩,二是再續一次中國之緣,深入了解一下現在的中國。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夫人Dora。他甚至說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來中國。因此,我非常珍惜這次旅行,并為此做了精心安排。
時光飛逝,六年過去了,本書已在市場上售罄,一書難求。當年的主筆翻譯宮徽博士一次前去拜訪某環保公司領導,發現他桌子上居然放著一本該書的盜版。一問才知,市面上已買不到正版。今年4月,我帶隊中國沼氣學會秘書處前往江蘇某集團公司考察,得知他們想將本書作為厭氧技術人員人手一冊的工具書,卻苦于買不到書。這讓我有了讓本書再版的想法。
出版6年來,整個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對于中國沼氣行業乃至整個厭氧領域來說,似乎處于停滯和焦灼狀態,并無太多突破性進展。今年開始,2030碳達峰和2060碳中和,對于中國沼氣技術領域尤為重要。我曾在一次論壇上說,2020年是有機廢棄物厭氧處理技術發展新元年,中國沼氣要有所作為。這次再版此書,也算是對厭氧界同仁們的一種鼓舞。
近兩年來,受疫情影響,面對面的國際交流變得非常困難。Lettinga教授今年也已85歲高齡,再來中國已經很難。我近期前去荷蘭探望短期內亦不能實現。這使得上次旅行顯得更加彌足珍貴。所以,這次再版我邀請當時參與安排和接待Lettinga教授的幾位好友一起回憶當時的場景和感悟。
組織翻譯本書,是他中國之行的第一份禮物。本書是Lettinga教授于2013年在他77高齡完成的自傳,也是對其窮畢生經歷從事的致力于發展可持續環境保護工作的梳理和總結。為了趕在他來中國時出版,2015年春節過后我便組織人開啟翻譯工作,并將之命名為《通往可持續環境保護之路——UASB之父Gatze Lettinga的厭氧故事》。2015年11月,趕在Lettinga教授來中國前夕,本書經由化工出版社出版。我希望借此向大師致敬,也向傳道授業的師生情誼致謝。
第一站:清華自傳簽贈告別會
厭氧之父:他在中國備受推崇
在清華大學環境學院,舉行了本書的發布會和簽贈儀式。這是我們準備的大禮中的一件。會上,Lettinga教授發表了演講,系統闡述了可持續發展的概念,指出過去污水處理大力發展基于水沖廁所稀釋污水,建立龐大的城市管網系統和大型污水處理廠的方向性失誤,提出以厭氧處理技術為核心,以能源利用和資源回收為目標的新的技術路線。他說,固守舊有觀念給推行可持續發展理念帶來重大挑戰,厭氧系統在實現可持續發展上擁有巨大潛力,可持續發展仍然需要政策方面的大力支持。
圖 2015年11月Lettinga教授參加清華簽贈活動并發表主題演講
我在發布會上介紹了新書成稿的背后故事。正如Lettinga教授在序言中所提及的,本書幾易其稿,有時甚至處于停頓狀態。剛開始,他想把此書作為論文集,一個博士生一項技術的寫。2013年春節前夕,我同濟南十方公司總經理甘海南夫婦到Lettinga教授家里拜訪,談到此書,他問我有什么好的建議。我說,這種寫法意義不大,因為技術內容在博士論文庫和期刊上都有,還是要寫技術開發背后的故事,尤其是技術在應用中如何克服阻礙和困難。這些才是讀者想看到的東西。他當即表示這個建議讓他豁然開朗,他會據此修改。我很欣慰看到本書終稿增加了很多這部分的內容。
發布會現場座無虛席,很多人站在后面只為了一睹Lettinga教授的風采。
會后,清華學子們(包括老師們)手里拿著書排著長隊等著找Lettinga教授要簽名。三十多年來,Lettinga教授每次來中國,都會被學生和學者如此追捧。在清華,學生雖然換了好幾代,但是學生們的熱情一點不減。這一切也被Dora看在眼里,她湊近悄悄告訴我,原來你以前的話并非玩笑,沒想到Gatze在中國竟然如此受歡迎。
大約30年前,我跟他的夫人Dora開玩笑說,Lettinga教授在中國與巴斯騰、古力特、里杰卡爾德一樣有眾多的崇拜者(注:巴斯騰、古力特、里杰卡爾德為1980年代到1990年代的三位荷蘭球星,并稱“荷蘭三劍客”)。Dora聽完哈哈大笑,表示不相信。
之后我們又在騰達大廈(宜興環保產業研究院所在地,McCarty等都曾來過此處,已成為國際大師必訪之地)組織了Lettinga教授與讀者的面對面活動。本次活動也是我們為厭氧產業界同仁精心安排。事前,我們組織了一場本書讀后感的征集活動,并將信箋悉數交給Lettinga教授。接過這些飽含深情的信件,Lettinga一邊仔細閱讀一邊感嘆不已。這些信件來自于全國各地從事厭氧或者相關領域的讀者,這其中,既有厭氧界的老兵,也不乏在校學子。如今,扎根產業界,他們都是碳中和的生力軍。
作為Lettinga的老朋友,錢易院士專程趕來現場,對書的出版表示祝賀,并在致辭中回顧了過去近三十年間Lettinga教授與中國環境界的長期交流,以及Lettinga本人與環境學院的友誼。
在訪學荷蘭期間,錢易院士與Lettinga初識。1985年廣州厭氧消化會議之后,Lettinga受邀參觀了清華大學,發現錢易教授團隊已經在從事UASB系統的研發,他們中甚至已經有人在研究顆粒污泥了,這令Lettinga教授十分驚喜,想與錢易老師面談。然而,當時她并不在北京。從清華回來,Lettinga回到賓館準備休息,卻無意中從電視上看到了錢易。作為新中國成立以來從大陸去臺灣探親的第一人,她當時正在接受采訪。關于這段通過電視重逢的趣事,Lettinga在其自傳以及給我的來信中都有提及。冥冥之中的緣分,充滿了戲劇性。
無心插柳:他與UASB的戲劇邂逅
而在他的人生中,同樣充滿了戲劇性。在其書中和后期演講中,Lettinga教授多次提到他的人生充滿“偶然性”,這種偶然經由媒體牽線搭橋,變得更加妙不可言。在這里,不得不提起他與厭氧的邂逅。
20世紀70年代,歐盟開始對于放射性源進行嚴格管制。當時,作為一名聚焦物化處理放射性廢水處理的工程師,Lettinga失去了用武之地。1970年,他剛從代爾夫特轉戰瓦赫寧根大學,不知哪位同事將一本JWPCF(注:Journal of the Water Pollution Control Federation,美國水環境協會(WEF)旗下的學術期刊,現名稱為Water Environment Research)雜志放到了他的桌上,這里面刊登著Perry McCarty的一篇論文,講述了采用厭氧過濾(AF)試驗的結果。Lettinga當時對水處理領域的生物技術幾乎一無所知,讀了此文卻深感“理論是如此的清晰,令人信服和吸引人”,幾乎每一個字都說到了他的心坎而上。誰也沒想到,就是這次“只是因為人群中多看的一眼”,激發了他對厭氧領域研究的渴望,日后甚至成為其畢生的追求。也是因此,半個世紀后,Lettinga在其自傳中謙遜地將McCarty稱為厭氧的先驅。
后來,為了擴大UASB技術在農產品加工廢水領域應用,Lettinga接受了荷蘭電視臺的采訪。當時,UASB技術已經成功應用于甜菜糖廢水處理。他期望借助媒體,引起馬鈴薯行業合作社CEO對UASB技術的關注。這時,荷蘭一個年輕人打開了電視。電視那頭,Lettinga正在介紹UASB技術。他被這迷人的技術吸引,馬上聯系了Lettinga。誰會想到幾十年后,他創立的企業會在厭氧技術的發展史上書寫了一段傳奇。這個年輕人名叫Jos H.J.Paques,他創立的企業與他同名,就是大名鼎鼎的帕克公司。
誰會想到,UASB技術從一本雜志的不經意的流浪開始,翻開了歷史的嶄新一頁,又經由一次電視節目的踵事增華,在厭氧發展史上留下了如此濃墨重彩的一筆。
第二站:曲阜時空穿越之行
有教無類:厭氧大師與孔子的不謀而合
簽贈活動后,我和學生一同陪同Lettinga和夫人來到了曲阜??鬃樱荓ettinga教授一直非常欣賞和推崇的思想家。而此次安排在這里,讓厭氧大師與大思想家謀面,是我有意為之,也想在此圣地向我的老師致敬。
在Lettinga教授的學生中,80%都來自第三世界,有非洲的,中國的,越南的,巴西的,等等。他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甚至對于來自落后國家的更加照顧。每年他都會在家里專門組織Party,邀請學生們參加。我記得那時每年都會有一兩次會被他帶回家里一起過周末,順帶討論我的論文。這種做法在中國可能容易理解,但是在國外,尤其是在荷蘭,被邀請去家里是非常罕見的,邀請學生進家里更是鳳毛麟角。而在當時,受到他如此的待遇的外國學生不止我一個。以前,從論文中看他的每一個學生都是如此優秀。當時以為這些大都是荷蘭本國學生,后來才知道他們居然大部分都是外國學生。這確實讓我很吃驚。教育大家孔子一直倡導的教育思想是“有教無類”,Lettinga教授確實做到了這一點,也恰是這一思想的偉大踐行者。令人欣慰的是,如今他的這些學生們大都回到了自己的祖國,且大都從事科研領域,做的也都非常出色。在我后來的教學工作中,也深受Lettinga這一教育理念的影響。
圖左:Lettinga教授學習中國書法
圖右:我與學生們及賀延齡、張健、甘海南等陪同Lettinga教授曲阜之行
泰山論劍:他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軌跡
從曲阜一路行來,終于來到泰山腳下。
我們在這里舉行了一個小型研討會。我特意帶上了我的幾位博士生同行,有金正宇、宮徽、徐恒、吳遠遠、孟堯等,他們的課題都與厭氧相關。我來自尼日利亞的留學生Giwa博士也參與了此行??吹紾iwa,Lettinga教授和我很有默契的對視了一下,一切盡在不言中。除了我的學生,我還邀請了幾位好友同行。有陜西來的賀延齡,北京來的張健,濟南來的甘海南,他們都與Lettinga教授有密切關系。大家在泰山腳下圍繞厭氧談笑風生,頗有群賢匯集、泰山論劍的感覺。事后在他給我的信中這樣感慨:我只想說,我們在中國的經歷如此不同。遇到了這么多有趣的中國科學家、銳意進取的企業家,和一群受過高等教育的杰出中國學生。是的,就是在中國,年輕人都在努力為偉大祖國而貢獻著自己的力量。
學生們很興奮,圍繞各自的研究課題,爭相與Lettinga教授進行匯報和討論。這其中,有碳源膜濃縮技術、厭氧發酵瘤胃仿生工藝、原位沼氣提純、基于厭氧產酸發酵的新型厭氧處理工藝研究等。Lettinga教授仔細聆聽每一位學生的研究進展,不停點頭稱贊。顯然,他被這群充滿了想象力和創造力的年輕人的想法所吸引,他們不斷迸發的靈感火花、創新思維與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更令他驚嘆不已。而我,也為此欣慰不已。我的老師和我的學生,他們分別是我厭氧事業的來處和歸途。對于老師,有什么比學生將他的智慧傳承和發揚光大更好的回報方式呢?對于學生,相信未來這些“后浪們”會比我們做的更好。
一到曲阜,Lettinga就將本書送給張健,并當眾幽默地問他:“請核對一下中文版,看看凱軍翻譯的對否?”張健不敢怠慢,當夜就將本書通讀了一遍。讀后表示,“偶與原文對照,中文版的翻譯信達齊全,了不起,我能說出很多很難翻譯的細節,中文表述的惟妙惟肖!”這也是對我們翻譯團隊的肯定。甘海南則精心準備了一本《十方厭氧生物處理技術應用》畫冊送給Lettinga,并在扉頁專門印著幾個大字:“致敬Gatze Lettinga教授”。里面是十方公司建成的大約四百多座厭氧反應器,以及Lettinga教授在厭氧領域做出的杰出貢獻。教授欣然將我們翻譯的這本書送給了甘海南,并在上面簽了名字。
雖此前與Lettinga教授并不相識,張健此行卻與先生和夫人一見如故。據他回憶,先生與他柏林的導師Wiesmann同歲,都是歐洲二戰后成長起來的1968文化運動反思的主力,反殖民反越戰、男女平等、社會公平等等。早在德國讀書時,他就對Lettinga教授有所耳聞,說Lettinga是改變其職業生涯和人生軌跡的重要影響者。Lettinga教授創造性地在污水處理技術上做了很多世界級的貢獻,但是作為社會公知,不申報專利,他清楚認識到原理、公理和法則的解讀是他作為社會公知的義務,絕不能被某個公司壟斷。而公司的知識產權則應該在技術技巧范疇內得到保護。這些風范和理念,細細琢磨,對當下業內從業者也是啟迪。
先生謙遜、是沒有大師風范的大師。甘海南感慨:“真正的大師,都是平和而淡泊的。”和Lettinga那一代人一樣,我們這一代人也容易找到共識。拿我和張健來說,雖然出國前我們并無交集,后來見面也不多,卻神交已久。借用主席評價魯迅的話說,我們的心是相通的。張健自稱是時代的幸運兒,文革之后能上大學,接著讀了研究生,并被單位選派留學。也和那些77、78屆學生一樣,畢業以后便進入工業界挑起大梁、成績斐然。二十年前,他回國做真空廁所源分離,我們第一次相遇。我說,這本應是國家來做的事,你作為一個散落于民間的商人,做這個太辛苦了。沒想到這句話被他記住,之后的許多年中每當遇到辛苦,都會想起,甚至為沒有理解我的良苦用心而懊悔。
其實,我是佩服張健的。在我看來,他可謂是中國獨立挑戰源分離的“唐吉歌德式”的勇士。在Lettinga職業生涯的晚年,由于受到政策、技術多方阻力,直接應用厭氧技術到城市污水這一終極目標難以實現。他便將大部分精力放到了分散社區污水處理領域。通過黑水厭氧處理、出水與灰水混合處理,采用鳥糞石結晶回收磷和部分氮,最終出水達標處理。然而,市政工程領域的官員不作為、咨詢公司的觀念陳腐與背后龐大的利益驅動,仍是最大的阻力。十分慚愧的是,我在與瑞典合作堆肥式源分離系統(Ecosan)時,認識到這個工作需要整個體制支撐,實在太困難,便放棄了源分離,轉為采用比利時根特大學Willy教授倡導的上游分離理念。雖然與Lettinga是老朋友,Willy教授與Lettinga的理念卻大為不同。因此,我特別邀請這位獨立挑戰源分離的勇士同行,讓先生知道我們也有人“奮不顧身”堅決反對大集中式下水道的污水管理。
正如一千個觀眾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的人讀Lettinga書,收獲也不同。比如書中關于農民、農村和農業的觀點,張健對此也深感共鳴,說這也是我們這代人,特別是我們這代中國人,應該認真思考的一個大問題。Lettinga出生于農村。不像北美、澳洲的殖民農業,歐洲也是個“人多地少”的大陸,多為原住民農業。Lettinga就在書中記載了他入大學后第一次跟教授的爭議,就是關于農村和農民是否要消亡的話題?!敖淌谡f農民要消亡,‘盡管我不同意教授的觀點,但是,他說的,真的發生了’。”張健回憶,文革期間,他曾隨父母下鄉,在農村度過短暫的時光。農民的淳樸與辛勞,都讓他歷歷在目。讓他們從地球上消亡,從情感上就令人無法接受。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在別的物種終生為拋食而勞作的時候,我們人類就要追求用百分之一的勞動獲得健康的糧食安全嗎?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或者一個人,都不能忘記“根源”,失去“根基”。這是Lettinga教授書中的核心觀點。他本人更是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根源”,身體力行的保護著荷蘭農業、農村的“根基”。一次,我和陳健到他家里做客,聊天時談到了農業和農民話題。陳健在談到農民時用了稍有輕蔑含義的詞,Lettinga聽了非常嚴肅的大聲說道:“I am a farmer”。這令我非常吃驚。他對農業和農民感情至深,甚至不惜為捍衛農民的利益而挑戰權威。退休后,Lettinga曾聯合Wageningen大學和兄弟院校的幾個退休教授,一起反對和譴責現在的Wageningen大學,認為他們花了太多時間和精力推動農業、種植業和養殖業的機械化,這對農民并無真正益處,也是不可持續的。最后,此事演變成與Wageningen董事會主席之間的沖突。董事會主席為此特別發表聲明,說他們是退休教授,不能代表學校觀點,剝奪了他們以官方教授名義反對不合理做法的權利。不可思議的是,這件事居然發生在2011年的歐洲。
荷蘭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張健懷著敬仰之情說。一個半世紀前,在歐洲大陸普及混排下水道的熱浪中,也有一個獨立大潮的“唐吉歌德式”勇士。一個叫Lienure的工程師,發明了負壓單獨收集糞尿和工業廢水的技術,他是人類污水源分離的最早提倡者。張健與Lettinga先生提到此事,并說在阿姆斯特丹博物館中,就有Lienure的這一發明。Lettinga聽了很高興,身在阿姆斯特丹他居然不知道此事,他說回去一定要去看。幾年以后,在Lettinga的學生和合作者的PPT中,我就看到了Lienure的照片。讓荷蘭科學家為他畢生從事的事業尋找到了“根”,這不能不說是張健的功勞。幾天下來,張健系統介紹了他在中國推行真空馬桶的故事和志向,整個過程與先生和夫人相談甚歡,也消費了不少威士忌。
第三站:在北京周口店回到了起點
隔空對話:周口店“偶遇”心中偶像德日進
左圖:法國神學家、哲學家、古生物學家德日進(1881-1955)
右圖:萊廷格教授及其夫人Dora走訪周口店北京人遺址博物館
在Lettinga教授的此次行程中,我特意安排學生帶他去了周口店北京人遺址博物館。也是在這里,Lettinga教授居然發現了他最敬佩的一位哲學家、人類學家和古生物學家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的足跡。
說是偶然,其實也是我有意為之。
翻譯本書時,我發現Lettinga教授在最后一章濃墨重彩的描述德日進的理論,并多次表達德日進對其可持續發展觀念形成的影響極為重要。Lettinga教授說,他從20世紀60年代早期就開始讀德日進的著作《人的現象》 (“The phenomenon of Man”),并將之視為圣經。而真正讀完此書,他用了很多年。為此,他還特意買了兩本此書,一本放在書架珍藏,另一本則由于反復閱讀,書都快翻爛了,可見對于本書的喜歡。
在此之前,我幾乎對德日進一無所知。翻譯時,我和宮博士特意買來德日進的人類三部曲著作認真研讀。這其中,就包括這本《人的現象》。雖然在國內德日進或許并不為人熟知,但在西方他與馬克思、弗洛伊德一起,并稱為上個世紀最重要的三大思想家。一個周末,我帶家人去周口店北京人遺址博物館參觀,無意中發現上世紀20年代德日進居然在這里參與過“北京猿人“的發掘。也是經過他研究鑒定,才確認了“北京猿人”頭蓋骨為猿人顱骨,從而確認了人類進化過程中猿人階段的存在。因此,我特意為Lettinga教授此行安排了周口店之行,希望給他一個驚喜。
他最欣賞的一個思想家,和中國還有這樣的聯系,這讓他十分欣喜。而他們,又都對中國有著如此深厚的情誼。此刻,站在德日進的畫像前,Lettinga教授會想些什么?是近百年前的景象?還是考古現場德日進如何在這里白天觀察化石,討論人類的起源;晚上月光靜謐,思考著人類的未來?德日進一生中,有23年是在中國度過的。他在中國大地長期進行研究工作、并寫下那些閃耀的思想和書籍。而Lettinga教授,和中國有著如此的緣分并為中國厭氧事業做出了如此多的貢獻。通過中國這個紐帶,在這里,他和德日進隔空對話、惺惺相惜。
見微知著:一切科學問題都可以在哲學中找到答案
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國外許多大科學家對于哲學有著特殊的偏好。雖然專業背景各異,對于哲學卻都有深刻的理解。大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小酒吧的故事我想很多人并不陌生,據說他的很多科學問題和偉大發現都是在小酒吧里思考并找到的答案。愛因斯坦本人也曾說,“與其說我是一個物理學家,不如說我是一個哲學家”。
晚年的Lettinga教授也有一個小酒館之約。每周四,他會約幾個朋友一起,前往阿姆斯特丹的小酒館里碰面。同去的除了他,其他人的專業領域各不相同,有哲學系教授、數學系教授等。在小酒館里,他們暢所欲言,相談甚歡。這其中,就包括哲學、社會科學等問題。正如愛因斯坦所說,我想知道的是上帝的想法,其他都無足輕重。Lettinga教授雖然是環保領域一個偉大的科學家,而他對于哲學和人類問題的思考卻從未停止過。
哲學思維也使我受益終生。若要我分享成功的經驗,首先就得益于我在研究生期間對于哲學、自然辯證法的學習。甚至,文革期間,作為中學生的我們就開始被動學習《矛盾論》和《實踐論》,也是有益的。這些都成為我之后解決問題的重要思維方式和不同的方法論。在這點上,與我同時代的很多人有同感。一次在加拿大,我和好友、環保所研究生時期的同學談起,他也表示自己的成功與研究生期間在系統論和方法論方面的教育不無關系。哲學思維最大的特點是會培養人的宏觀思維。可惜,現在很多學生并不重視這些理論的學習。
和許多當代西方大自然科學家一樣,作為環境保護領域的偉大科學家,Lettinga教授充滿了悲天憫人的宏大胸懷。他對人類社會的發展給予極大關注,尤其在其專業生涯的后期。比如,他同意泰亞爾的觀點:萬事萬物會有無限種發展方向,而在每一個方向上,又存在無限的可能性。然而,生命在特定方向上的每一次進化,都關上了通向其他無限可能性的大門。與此同時,未來依然存在無限可能。他對世界充滿信心,并預期人類社會有時會在非常短的時間內會發生巨大的變革,即所謂的“歷史拐點”。Lettinga教授懷有這樣美好期望:環境保護領域也將發生類似的事情,大量的可持續環境保護技術,會在某個“歷史時刻”得到同時應用。
根據德日進的思想:人類的未來掌握在自己手中。人類已經進入向更高階層進化的決定性時刻,所謂的“歷史拐點”。但進化歷程走入正軌的前提是,人類必須有能力讓所取得的社會成果服務于整個社會的所有人。Lettinga教授從環境保護的專業角度出發,深化了德日進的哲學思想,并提出推動可持續發展的下述具體要求:首先,在最大程度的保護化石能源和自然資源外,其次,Lettinga教授更加關注通過最大程度的社會保險,通過關注社會問題保護社會所有的主體,實現社會公平與正義,并且希望年輕一代人可以最大程度得到人力資源的開發;最終,通過創造學習和教育的時間,優化應用科學和技術的成果,使所有人通過分享自然資源受益。
Lettinga一直反對脫離對世界上數十億人類無法滿足基本期望的生存條件的關注,而討論生物多樣性、保持碳捕獲等觀點??紤]他的提出的三個核心原則,可以設計“人類優化的進一步發展和開創性發展的最終目標”,走向更優越的生命形式。
從自然界的大量實例和人類歷史來看,通過群體合作的方式生活的群體,生活質量遠遠優于以個人興趣為主導的群體。關于這個觀點,在Lettinga教授著名的顆粒污泥的研究中,已經得到證實,他從生物種群推演至人類社會的結構,頗有佛教中“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的意味,以小見大,見微知著。
小插曲:慶祝金婚
當你老了:人類未來會走向何方?
2015年,恰逢Lettinga教授和夫人的50年金婚。我和學生為他們進行了慶祝,一年后,我要到荷蘭開會,我的學生劉秋琳建議將此行照片做成了冊子,由我送到了他們手中。我想這是2015年Lettinga夫婦來中國訪問我能給出的終極禮物。Lettinga教授和夫人非常感動,并多次在家庭聚會中拿出冊子和家人一同翻看。在冊子扉頁,秋琳精心放了一首葉芝的詩《當你老了》。Lettinga教授雖然是第一次讀到這首詩,卻非常有共鳴。于是也才有了前面提到的那封給我的信。他的信像詩一樣優美,我忍不住想截取一個片段原文轉述:
Casting back, … it is what ultimately merely remains when we get older,When we’ll feel forced “to hid your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I only can say, our experiences in China’, they were exceptional.We met so many fascinating Chinese scientists and motivated entrepreneurs,Crowds of eminent well educated students in China, yes especially China,Young people who attempting to contribute to the well-being of their great country,Crowds of young people, we find them increasingly all over the globe,They all want to find their niche in order to find a meaningful life,Ways to contribute achieving higher goals,It makes us, older people, parents and grandparents curious,But we also become concerned, serious questions come up,“What are they going to do, what can we expect they are going to do?What will be the fate of our world, the fate of our human species ....??”Questions which came up in the mind of 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And many other great philosophers.China, anyhow China, more than any other country,
Gives me some confidence and trust, that we, human individuals,Might succeed to develop a moral superior type of civilization,A world aiming at the "well being" of all of us, mortal individuals.A culture focusing on collaboration rather than on deadly competition.
I of course feel very grateful having been enabled to contribute toThe development and implementation of modern AnWT,I was an extraordinary lucky incident; time was mature for it,Like many of our ‘achievements’, it laid ready in Nature’s waiting room.It is up to us to uncover and harvest Nature’s enormous gratuitous potentials
當我們日漸老去,“將臉龐隱沒在繁星中間”(注:葉芝《當你老了》詩句),我只想說,我們在中國的經歷如此不同。遇到了這么多有趣的中國科學家、銳意進取的企業家,和一群受過高等教育的杰出中國學生。是的,就是在中國,年輕人都在努力為偉大祖國而貢獻著自己的力量。這些年輕人成群結隊、逐漸走向世界,他們在努力尋找自己的定位,為了更有意義的生活,更為了心中目標的實現。這讓我們這些老人,他們的父輩或者祖父輩,滿懷期待又心存擔憂。問題來了,“他們要做些什么?我們希望他們做些什么?世界的命運將會如何?人類的命運又將怎樣?”這些都是德日進,和其他一些偉大的哲學家們,共同思考的問題。中國,勝于其他任何國家,給了我這樣的信心和信任,讓我相信人類可以成功發展出道德優越的文明,以眾生“福祉”為目標的世界,一種注重合作而非惡意競爭的文化。
我滿心歡喜,能夠為現代厭氧技術的開發與應用盡微薄之力。這實屬上天的偶然眷顧,卻又恰逢其時,就像我們的許多其他“成就”一樣,它們一直在大自然的等候室中靜候來者。我們要做的,只是從大自然的無限潛能中,去發掘與收獲。
智慧傳承:照亮更多的厭氧人生
我一邊讀著信,一邊回憶著這些和Lettinga教授有關的往事,一如先生就坐在對面。在爐火的映照下,他的眼神雖然蒼老卻依然矍鑠,閃爍著智慧與慈愛的光芒。30多年前,這束光于我,是夜空中閃亮的星,開啟并照亮了一個年輕人的厭氧之路。未來,我也希望這束光可以繼續傳遞,照亮更多的厭氧人生!
王凱軍2021年六月于北京